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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文元:为文病开药方

王文元 文字研究 2022-06-27

王文元:爲文病開藥方

王文元:为文病开药方

王文元先生

 

文病之源远矣。春秋时代老子放言:“美言不信,信言不美”,本一人之私见,不想谶成真语,成为一部分人立说之根据,唐朝慧能干脆摆脱文字,索性连“信言”也不要了。诡论总先是发于至微,后酿成大患。蔑视文字的坏风气形成一系列连锁反应:

 

元朝把写文章的人降为老九(“九儒十丐”),援笔之能降格为九九之术;

 

朱元璋敢于堂而皇之地教士大夫写作;

 

清代康雍乾敢于设“文字狱”,网罗美文;

 

降及胡适“文学革命”,传统审美情趣丧失殆尽,以“白”、“浅”、“直”、“露”为时尚,大行剽窃,最终归于天下文章一大抄。文章由高雅艺术一步步沦为鸡鸣狗盗之小技,致使文病孳蔓。既无“文”又无“章”的“文章”充斥于报亭书肆,误人子弟,文章华殿沦为墟墓。

 

繁例难载,仅举四症:

 

主题暧昧,乐垂空文

 

时下文章,十有八九主题不明。以字数定稿酬的制度促使贪心写家不惜施展魔法,聚蚊为雷,赚取稿酬。走笔如跑马,兴逐时来思至笔落,邈无涯际蓁芜不舍。

 

一些所谓名著文义漫不可解,读之往往一头雾水。一位权威告诉我:天才写出的文字,俗客岂能一读即通?俗客读不懂,正说明该书具有无可限量的价值。乍一听觉得有理,细琢磨,立觉不对。陈师道不是说“书当快意读易尽”吗?《相对论》之类的科学论文不论,就一般文章而言,总要以让人读得懂为首要条件,否则写之何为?

 

行文论述脱离主题,关键问题一笔带过,枝节之处穿凿发挥,却给人以博大精深之象。——这是假道学们惯用伎俩。

 

文字泛滥与思想枯竭形成强烈反差。古人云:“文因质立,质资文宜”、“未造其语,先立其意”、“题约而文以详之,题散而文以整之”。现代写家反其道而行之。

 

彖曰:“君子以慎言语,节饮食”。我以为这是一个不朽的写作原则。在惜墨如金的古代如此,在“墨”已经不那么值钱的现代仍如此。视一字为一孔方的人就算才高八斗,也断然写不出立意丰隆之作,因为文章主题,犹人之灵魂,绝非可以用孔方计。虽然现在“墨”不值钱,时间却更珍贵,信息爆炸,文字浩如烟海,人们难以读其万一,读者没有那么多余暇在餖凑烂篇中兜圈子。我给自己立一规矩,凡第一个段落不知所云的,绝不往下看。许多文章我都是只读了一段甚至一句话。这样做虽有可能遗珠,却可避免浪费时间。

 

凡大手笔都产生过“骨鲠在喉”之感。明代学者李贽有一段精彩绝伦的论述,领会这段话,颇可医治“空病”:

 

且夫世之真能文者,比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。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,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,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,蓄极积久,势不能遏。一旦见景生情,触目兴叹;夺他人之酒杯,浇自己之垒块;诉心中之不平,感数奇于千载。既已喷玉唾珠,昭回云汉,为章于天矣,遂亦自负,发狂大叫,流涕恸哭,不能自止。宁使见者闻者切齿咬牙,欲杀欲割,而终不忍藏于名山,投之水火。(《焚书》卷三《杂说》)

 

不究章旨,营养不良

 

“文学革命”以还,口语、书面语归于一统,文同说话,导致会写文章的如同会说话的一样普遍。这固然有普及教化之利,也产生文人媚俗,粗制滥造之弊。写作难度降低,作者大增,作品却多不究章旨,严重营养不良。

 

且不论思想性,仅就语言表达来说,营养不良症已经相当严重。语言干瘪,繁靡板垛,既不达意又不传神。论文如同讲话记录,回忆录如同大事记,小说如同讲故事,山水游记如同旅行日记,诗歌无病呻吟,散文既散且淡,名为“创作”,“述”而不作。有些文字作为信息或许有用,然而作为艺术品来读则如嚼木屑。话说回来,文人手不离书报。这不读,那不读,读什么呢?这真是令人难堪的问题,当今,能够当作艺术品,把玩揣赏、论其斤两的佳作实在难觅。

 

重复乃写作大忌,然而已经少有人以重复为忌。同一字词,在一篇文章中出现十次亦不足怪。一则传闻,一个噱头,一段华彩,一种时髦词语一旦出现写家莫不争相模仿,以着先鞭为快。克隆文章铺天盖地,避之不能。

 

先锋派写家随意玷污传统语法规则。一位大手笔正襟危坐,一本正经地向后生传授写作经:要想写出好文章并不难,记住“清心寡欲,只求平淡”八字可矣。怎能不让人捧腹喷饭?文人确有风格之异,苏东坡淡雅,司马相如华丽,然而他们的文章都是丰盈高雅,无处不浓浓韵味,与直白、平淡无丝毫瓜葛。“寡欲”与“平淡”需资本,不是随便讲得的。古人强调淡泊,是因为他们肚子里装满了丽词,“华丽”之阶未登,何达“淡泊”之境?!

 

“直白大师”的作品:曰文章者,文采不彰;曰散文者,散而不文;曰论文者,述而不论;曰诗歌者,无韵无律;曰小品者,小而无品;曰随笔者,随处败笔;曰范文者,何堪“反问”?

 

欲治营养不良症,须回归传统。古人作文,用典与创作相结合,内容与韵味相经纬,“文”与“质”相搭配,吮天地之精英,调宇宙之阴阳——如此方能吐无不畅,畅无不达。

 

情不专一,浅妄支离

 

人文可比况自然:山川秀否决于烟云,文章佳否决于情感,正所谓:

 

诗人感而有思,思而积,积而满,满而作。言之不足,故长言之,长言之不足,故嗟叹咏歌之。(《传》)

 

乃作文真诀也!然现代人多无情郎,不管有感无感,以炒作飞誉,以阀阅驰响,只要有写作素材便连篇累幅,强聒不已,八匹马也拽不住。情感未发就立题,立题未妥便提笔,提笔未几便成章,省去了酝酿、布想、构思、经营、点窜等诸多步骤。所写既非自己所喜所爱又非自己所愤所恨,辞贫意瘠,浅妄支离——这样的文章并不少见。命意未厚,怎耐久讽,如此心术,怎可垂后?待同类新书面市,旧作立即寿终正寝。写自己所不想写,言自己所不欲言,所得不过瞬间之一逞。所谓昙花一现,此类是也。

 

小说庸俗不堪,纪实肆笔而成,剧本胡编乱造,诗歌颠倒肆言,散文质木无文,杂文文思单覂,随笔翻版故实,文论妄议臧否,骂语或可一哂,赞词千篇一律……即使偶见火药味十足的骂娘文章,也只是动火不动情,看似有情,实为无我。时下流行的“酷评”,多属动气之作。这类文章,乍读心惊肉跳,读后却无丝毫收获。评人苛严,结论孟浪,欲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。许多酷评都是长篇,动辄万言,一语诛心嫌不过瘾,非要用钝刀子一下下割。只骂不论的所谓批评文章凌人讥世,鼻息如虹,把“批评”当作了扩大写作素材的手段。作者文行伪诈最终必自贻伊戚。

 

此病亦有方可治,不妨从认识“我”开始,待认识“我”再写也不迟。何谓“真我”:

 

所谓真我者,必使此我可一而不可再。旷宇长宙中,将仅有此一我,此我之所以异于人。唯其旷宇长宙中,将仅有此一我,可一而不可再,故此一我,乃成为旷宇长宙中最宝贵之一我。除却此一我之外,更不能别有一我,雷同于此一我,如是可谓之真我。(钱穆《人生十论·如何完成一个我》)

 

名场求文,文愈不文

 

功名本无过,只是一旦亢进,便适得其反。功利心亢进,为人患病,为文染疾。

 

书林之中一片奔突杂沓之声,蝉蛄之鸣压过夜莺:

 

——商人出书,争当儒商;

 

——名人出书,欲立牌坊;

 

——教师出书,跻身学者;

 

——顽童出书,制造新闻;

 

——庸人出书,附庸风雅……

 

尚咿呀学语,而书册已出!

 

志大才疏之辈总想让自己的文字与天地同在。殊不知动机过亢反不达。匪贵前誉,孰重后歌?曾记否,上世纪,某文艺理论巨擘下笔风起云涌,动辄做万言报告,洞烛幽微无所不察,凡文艺理论莫不由他拍板定夺。时过境迁,风过蓬直,现在谁人理会他的胡言乱语?

 

每每见到满肚子功利心的写家不惧无知,鬼幽鬼躁,悬空无底,却夺席谈经。当一位沾染写书嗜好的名人被质问“为什么写书”时,他却一脸茫然地反问,我就搞不懂,你们为什么反对我写书!

 

中国人追求牌坊虚名由来已久矣。据考,清朝仅徽州弹丸之地就建有牌坊400余座。现在,建立石头牌坊已近于不可能,于是许多人打起建立文字牌坊的主意,企图人死字留。他们忘了,立牌坊必须放弃做婊子!

 

留名后世,无可非议,问题是怎么个留法以及留下怎样的文字。心无旁骛的人,反而有可能留口碑于后世。诚如法国作家沃夫拿格所说,文人在世受讥讽,死后受赞扬。

 

写文章须要宗教般的虔诚;需要郑板桥“任尔东西南北风”的潇洒;须固守自己的精神城堡;须独立思考,众醉我醒;须“虽千万人吾往矣”的气概。如果总是沉浸于“万古皆有没,念之中心焦”的急躁情绪之中,被过于世俗的目的鞭打催动,灵感就不会光顾,只能生挤出些乏味文字。

 

志士以无才为病,不以无财为病。列夫·托尔斯泰身为贵族,不以为荣,反以为耻,必欲摆脱贵族“恶谥”而后快。

 

有价值的文字大多不染功利尘嚣,为名而来、为利而往的文人,必无一成。与孔方等价交换的文字,如同交换得来食品、衣物一样,不久便化为粪土与碎屑;与权力交换的文字,更不经时日。相反,不汲于功名,不戚于贫贱,发言自高,文寿自长。

 

以上四症,我亦有之,写之以为共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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